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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章 鲤鱼焙面,濮阳做法(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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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两人商议至定更时分,方才各自歇息。

陆北顾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动静,心中思绪万千。

此行看似调查虚无缥缈的流言,实则每一步都可能改变河北官场乃至庙堂的局势,他必须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第四日清晨,队伍继续启程北上。

陆北顾推开窗,目光所及,心头渐沉。

——澶州跟滑州,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去年那场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六塔河溃堤,虽已过去近一年,但沿途疮痍未复,劫后馀生的惨状触目惊心。

澶州官道两旁,原本应是良田千顷丶村舍俨然,如今却随处可见被洪水冲垮后的田野丶倒塌的屋架,以及大片泥沙板结的荒地。

枯死的桑丶枣树林歪斜地立在浑浊的水洼边,像是无数指向苍天的绝望手臂。

因为堤坝的溃塌,今年春天黄河解冻涨水之后,便始终有小股水流顺着溃堤淌到这边来,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难以散去的丶混合着淤泥腐殖和水腥气的沉闷味道。

更令人心酸的是道路上络绎不绝的流民。

他们扶老携幼,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有老者拄着树枝,咳喘不止;有妇人背着仅存的破旧包裹,怀中婴儿啼哭微弱;更有许多半大孩子,赤着脚,在春寒料峭中瑟瑟发抖。

「官人,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扑到陆北顾的马车前,那汉子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额上沾满尘土。

「俺家田屋都没了,妻儿都死了,就剩俺带着老娘,实在活不下去了。」

驾车的黄石看着那汉子身旁瞎了眼的老娘,心终究是软了,取了些乾粮给他。

那汉子千恩万谢地接过,却舍不得吃,小心翼翼地递给瞎眼老娘,喃喃道:「娘吃,娘吃。」

前行不远,一幕更凄惨的景象撞入眼帘。

路旁一棵枯树下,一个面色灰败的妇人瘫坐在地,身旁插着根草标。

一个面黄肌瘦丶约莫六七岁的女童被她用手牵着,嘤嘤哭泣,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污泥。

那妇人眼神涣散,对女儿的哭声充耳不闻,只是竭力对着车队喊着:「换三斗米.只要三斗米.」

陆北顾下了车,亲自取了些车里储存的糕点给她。

「造孽啊。」

崔台符不知何时也下了骡车,走到陆北顾身边,重重叹了口气道。

「去岁决口,侥幸活下来的澶州百姓田产家园尽毁,官府赈济有限,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如今又逢春荒,除了卖儿鬻女,还能有什麽活路?这一路往南的,多是想去京城寻条生路的。」

陆北顾沉默不语,胸腔内如同堵了一块巨石。

史书上轻描淡写的「河决,溺民数万」,如今这冰冷的文字,却切实地化作了眼前的惨状。

几乎将随身携带的乾粮都施舍了出去之后,无馀粮可发的车队终于再次启程,将沿途的哭声甩在身后。

在第四日傍晚,他们望见了澶州州治濮阳城的城墙。

濮阳乃是军事重镇,城郭巍峨,守备森严。

城门口早有澶州判官在此等候,验过公文,态度恭敬地引他们入城。

澶州知州施昌言也早已得报,率州衙一众属官在州衙门前迎候。

他接的是李璋的班,李璋这位前澶州知州丶修河都部署,作为六塔河案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如今已经被流放了。

而施昌言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力收拾好这个烂摊子。

他显然知道御史台与刑部联合派员前来所为何事,故而言行举止间显得极为谨慎。

「陆御史丶崔详议一路辛苦。」

见了面,施昌言很客气地说道,声音略显沙哑。

双方见礼过后,陆北顾开门见山道:「施知州,我等奉旨查勘传闻相关事宜,需在澶州盘桓一段时间,恐多有叨扰。」

「陆御史言重了。」

施昌言侧过身说道:「衙内已备下薄宴,为二位接风洗尘,请。」

暮色渐沉,澶州州衙后堂灯火通明。

十多张食案依序排开,银质的烛台丶酒注丶温碗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知州施昌言亲自作陪,邀陆北顾与崔台符入席。

「唯有几味乡土时蔬野味,聊表心意,万勿见怪。」

话虽谦逊,但陆续呈上的菜肴,却显然是费了心思准备的,先是上了不少摆盘用来看的精致菜品,以及冷菜,随后则是热菜。

有「肉腌瓜」,这是用新鲜瓜条切丝,与熟羊肉丝丶姜丝同炒,浇上酱,咸香入味;有「虾蕈羹」,这是用当天捕捞的鲜虾与采收的鲜蕈同煮成羹,勾以薄芡,撒上香菜末,极为鲜美;还有「燠肉」,也就是精选羊腩以慢火久煨,直至肉质酥烂脱骨,汤汁浓稠;另有「炒兔」,春日野兔正肥嫩,兔肉切块配以葱段丶姜丝等急火快炒,鲜嫩可口。

随后,施昌言击掌示意,大菜方才登场。

只见两名健仆稳稳抬上一口巨大的银鎏盘,揭开盖子,盘中卧着一条足足有两尺长,看起来将近二十斤的黄河大鲤鱼。

这鱼形态完整,色泽红亮,周身淋着用醋丶糖丶姜蒜及香料熬制的琥珀色稠汁,明显是刚刚烹饪好的,随着盖子被揭开,酸甜香气顷刻弥漫满堂。

最夺目的,是鱼身之上,严密覆盖着一层细如发丝丶炸至金黄的焙面,宛如为鲤鱼披上了一袭金缕玉衣。

「陆御史,崔详议,此乃濮阳古法烹制的『鲤鱼焙面』。」

施昌言亲自执箸虚引,介绍道:「做法乃是取黄河活鲤,先经油焙定型,再入秘制汤汁中慢火煨熘入味,而这焙面更是功夫所在,需将面团反覆抻拉至千丝万缕,入油轻炸,务求酥脆而不焦苦食时可将焙面蘸汁,或与鱼肉同享,酥香与鲜嫩并具,正是本地一绝。」

「二位远来,略尝乡土风味,聊解疲乏。」澶州判官也在旁边说道。

满堂属官顿时连声附和,声音杂乱。

陆北顾目光掠过那造型华美的鲤鱼,却难免想起日间官道两侧饿殍载途丶卖儿鬻女的惨状,手中银箸似有千钧之重。

崔台符似有所感,连忙有些不合规矩地先开口道:「施知州盛情,然我等重任在身,这般破费实在.」

施昌言却摆手笑道:「二位钦使代表朝廷前来调查,若连一顿像样饭食都无,岂不显得我澶州怠慢?况且这鲤鱼亦是本地物产,不过略尽地主之谊罢了。」

就在这时,陆北顾缓缓放下筷子,银箸与瓷碟相触发出「呯」地清脆一响。

他的目光看向主位的施昌言,开口打破了席间勉强还算热烈的气氛。

「施知州盛情,这鲤鱼焙面确是佳肴,只是.」

陆北顾稍作停顿,环视满案珍馐,沉声道:「我等一路行来,自滑州入澶州境,见沿途田地荒芜丶村落残破,流民塞道多有衣不蔽体丶面有菜色者。甚至有百姓为换得数斗米粮,不得不鬻儿卖女,凄楚之状,不忍卒睹,此皆去岁河决遗祸,至今未消。」

「我曾闻『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今日见此盛宴,思及沿途所见百姓流离之苦,心中实在难安,这鱼,是吃不下的!」

「而且,看顾民生虽非我此行职责,但我仍忍不住要问一句施知州——可知如今澶州境内,如这般因河决而家园尽毁丶生计无着的百姓,尚有几何?州衙于赈济抚恤丶安顿流民一事,如今又是如何措置?」

堂内气氛陡然一凝。

原本的喧哗笑语戛然而止,众属官皆敛容垂首。

烛火摇曳,映得施昌言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陆御史所见,确是实情。」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沉吟片刻,方才长叹了一声,语气沉重地答道。

「众所周知,去岁六塔河决口,澶州受灾最重。溺毙丶冻饿而亡者,当时州衙初步统计便已逾数万之众。而本官自接替李璋担任澶州知州后,夙夜忧叹,未尝一日敢忘黎庶之苦.可州署虽尽力赈灾,然田地大多冲毁,今春又逢青黄不接,百姓困顿,州署却要人无人丶要钱无钱,如之奈何?」

旁边的判官也放下酒杯,神色恳切道:「陆御史或许有所不知,去岁灾后,朝廷虽拨下部分钱粮,然杯水车薪,且州库亦因赈灾丶修葺城墙而空竭,目前仅能于州城及各县设粥棚数处,每日施粥两次,略解饥馑.至于助民复耕丶重建屋舍等事务,非有朝廷专门钱粮丶人力支持,实难大规模推行。」

听着判官所言,施昌言仰头一口引尽了杯中的酒水,有些苦涩地说道。

「说来惭愧,此番竭力宴请陆御史,便是想着,若是两位吃好喝好,在下方才能提一个不情之请。」

陆北顾微微蹙眉,但还是说道:「施知州但讲无妨。」

施昌言重新把酒杯倒满了酒,竟是主动对着陆北顾举起了酒杯,说道:「陆御史此番奉旨调查当然重要,但若回朝之后,能顺带将澶州百姓之艰窘如实上达天听,促成朝廷早日施以援手,则澶州生灵幸甚,本官亦感念不尽。」

陆北顾听罢,默然片刻。

澶州官员不作为是真的,但凭藉本州力量自己赈灾确实有难处,恐怕也是真的。

如果自己过于苛责对方,解决不了什麽问题,反而会导致无法在调查过程中获得澶州地方的全力帮助,非是明智之举。

陆北顾举杯回敬,沉声道:「施知州放心,我虽奉命而来,亦当以民瘼为重。不过,此番查勘,必需得到实情才好回朝之后据实陈奏,故而我也希望州衙能全力配合。」

「这是自然。」

施昌言连忙表态道:「州衙上下,定当全力配合陆御史与崔详议调查此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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