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还得是他(2 / 2)
他微微抬首,目光依旧低垂,但言语间已勾勒出具体路径:「永昌伯所请动用京通粮仓,实为良策。京通仓临近山海关,路途较近,转运便捷,途中损耗亦小。奴婢斗胆建言:可即刻行文,令蓟州镇先行将其仓中可调用之粮,尽速运往山海卫,以解卫将军燃眉之急。同时,自京通仓调拨等量粮草,火速补入蓟州镇仓窖。如此,以蓟州为中转,京通粮仓之粮,便可源源接济山海前线。此策,一则路途缩短,损耗可控;二则周转迅速,可保前线无虞;三则蓟州仓得京通仓补充,自身防务亦无后顾之忧。」
长久的沉默。阴影里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当声音再次响起时,是淬了冰的平静,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朕知道了。继续。」那目光,如同无形的毒钩,穿透昏暗,死死锁住地上跪伏的身影。
邓修翼略作停顿,将话题转向更棘手的银饷:「其二,太仓存银……岁末年初,九边年例丶百官俸禄丶河工待举,诸项开支浩繁,库藏必已艰难。永昌伯催饷,事出无奈,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稳务实:「然军情如火,饷银关乎士气根本,不可不拨。奴婢斗胆以为,或可分期拨付,以纾库藏之压。譬如,先行拨付首期饷银三十万两,解送山海卫,以安军心,示朝廷决不弃边军之意。待前线军情更明,开支帐目厘清,或三月后漕河解冻,商税丶盐课新银入库,再视情拨付后续。如此,既解燃眉之急,亦不致立时耗尽库藏,致他项崩坏。」
他微微抬起眼帘,目光依旧低垂,但言辞间透出对财政运作的熟稔:「若……若太仓储银,果如范尚书所言,实难同时支应首期饷银与他项急务……」他略一沉吟,抛出了更具魄力的方案,「或可特旨,将明年部分盐引,提前发卖。」
他特意强调了关键点,语气平缓却字字清晰:「能承销朝廷盐引者,无非江南巨贾与累世盐商之家。彼等资财雄厚,与国同休,且盐利所在,向来踊跃。预卖盐引,虽属权宜,然此辈承销有例,渠道通畅,筹银必速。所得银两,可专款用于辽饷分期拨付。此策,一则解当下之渴;二则分摊库压,保他项运转;三则…盐商得利,朝廷得饷,两厢便宜。」
他最后总结道:「开源节流,需非常之时策。分期拨饷与预卖盐引,虽非正途,然于此时此地,或可暂渡难关,以待转圜。此乃奴婢浅见,伏乞陛下圣裁。」
又是很久的沉默,邓修翼亦不说话,静静等待绍绪帝理解自己的话,同时也等着皇帝的旨意。
「太仓银库,果真只有七十万两储银了吗?」绍绪帝问。
「回陛下,虽不中,亦不远。奴婢适才细算,当在百万之下。」
卷宗后,传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声,「你继续吧。」
邓修翼仿佛没有听到那声轻微的叹息,叩首后,声音依旧平稳:「其三,兵额与马匹,乃制敌之要。永昌伯奏报山海卫军户『十去二三』,此情……似有馀地。」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九边卫所,军户逃亡久为痼疾,十之四五或不为过。兵额不足,则守御维艰;更甚者,马匹奇缺,步卒何以抗敌骑奔袭?宣化之败,殷鉴不远。卫将军请调腾骧四卫,意在补此二缺,其情可悯。然……」
「然?」阴影中的声音飘了出来,不高,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邓修翼立刻叩首,声音稳定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然奴婢斗胆,恳请陛下圣裁:或可特旨,调腾骧四卫精骑一万,驰援辽蓟!」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深沉。炭火噼啪声清晰可闻。许久,阴影里才响起绍绪帝的声音,慢条斯理,仿佛在闲话家常,却字字透着砭骨的寒意:「一万腾骧卫……呵。邓修翼,你是病糊涂了?」他顿了顿,每一个音节都拖得很长,「宣化……镇北侯……五千铁骑……埋骨洋河河谷……朕的腾骧卫,就这麽没了。」
绍绪帝内心一阵冷笑,调兵?又是腾骧卫?宣化折了五千,如今再要一万?邓修翼啊邓修翼,你这般执着于掏空朕的亲军……是想让谁,趁虚而入?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朕只问你,若这一万骑,也折在了山海关外……这京城,该谁来守?你可真够胆!刚才,就在这里。严泰丶袁罡丶姜白石丶丁世晔都在,他们都看了卫定方的摺子,都看到了卫定方求调腾骧卫。他们没有一个人敢议。姜白石尚且道『至于腾骧四卫,乃天子亲军,拱卫京师重任在肩,调往前线干系重大,臣不敢妄议』。谁给你一个奴婢这个胆子,说出这种话来?」
邓修翼深深伏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金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陛下明鉴!宣化之殇,罪在镇北侯贪功冒进,怀安失守以致腹背受敌!非战之罪,实乃人祸!然前车倾覆,后轸当戒:平原之上,步卒遇铁骑,纵有十万甲胄,亦难逃屠戮!陛下!」
他微微抬首,目光依旧低垂,却字字铿锵,「臣所言所请,非为私念,实为社稷安危,为陛下江山永固!请陛下暂舍亲军之痛,以御强寇于国门!」
他迅速接上,不给那猜忌的毒藤继续蔓延的空间:「且陛下圣心烛照:去岁北境和议已成,三关马市已开,和顺王阿拉坦汗受玺归心,狼烟暂熄。今北疆之患,唯东夷一寇!调腾骧卫一万赴辽,其卫戍之效,实与拱卫京畿无异!因烽火只起于东!」
此时,邓修翼内心一片荒凉,他听懂了皇帝未说出口的言外之意,皇帝疑他是助东宫!这猜忌如跗骨之蛆……这乌木簪,终究拔不去他心中那根刺。
他压下翻涌的悲凉,以最平实丶最无可挑剔的口吻陈述后续:「至于陛下忧心京营战力折损难复……御马监奏报:去岁马市首批交割之二千匹上好战马,已于腊月押解上路,正月内必抵京营!此批战马,可即补腾骧四卫之缺额。更据确报,至六月,后续五千匹精壮战马亦将如数抵京!故,调一万精骑赴辽,京营战力虽有暂削,然补充在即,更有北境和议为屏,实无倾覆之虞。」
他说完,再次深深叩首,额头死死抵住金砖,仿佛要将自己钉进地里。
御书房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阴影中,绍绪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一寸寸刮过邓修翼匍匐的身影,落在那根象徵屈服却更显刺眼的乌木簪上。理由充分,马匹可期,北境暂安……邓修翼越是条理分明,滴水不漏,他心中那片名为猜忌的沼泽就越是翻腾。
这完美的陈词,是忠心的谏言,还是精心编织丶诱他入彀的毒网?他沉默着,那无声的审视,比任何咆哮都更沉重,更致命。时间,仿佛在金砖的冰冷和炭火的微光中,凝固了。
「你……你是在学文臣死谏吗?」绍绪帝问。
「陛下!」邓修翼抬头看向绍绪帝,此时绍绪帝已经从高高的卷宗后站了起来,正俯视着他。「奴婢是刑馀之人,是陛下的奴婢!奴婢所言字字句句都是为陛下设想!从未有任何非分之想!」
「呵……你也配有非分之想?」邓修翼已经感到了绍绪帝的怒意了。「是朕太惯着你了,让你忘了一个做奴婢的本分!」
邓修翼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没有讲,他急切地道:「陛下,容奴婢再言一句,若此句讲完,仍惹陛下动怒,奴婢甘受凌迟之刑!」
绍绪帝目光一紧,沉声威胁道:「休提腾骧四卫!」
「无关腾骧四卫,实是此次东夷来袭之根本之疑。」邓修翼道。
「讲!」
「陛下!唯夷情一事,殊为费解,奴婢百思,未得其要。」邓修翼整个人都伏倒在地,仿佛在对着冰冷的金砖发问,「永昌伯奏报,东夷五万精骑,游弋于辽阳以东镇朔关至威宁堡一带,迄今已逾九日。然自辽阳至广宁,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若其意在叩关,何不效仿绍绪四年宣化故事,弃攻坚城,长驱直入?以其骑军之迅捷,九日间,足以弃辽阳丶广宁于不顾,兵锋直抵山海卫城下!然其竟徘徊辽左,未作此图。且,五万之众,皆骑兵,欲攻辽阳坚城?此非其长。故其此番入寇,其志何在?仅为劫掠边堡,虚张声势?抑或……另有所图?」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平稳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凝重:「此情不明,则诸般应对,如履薄冰。粮饷丶兵员丶马匹之难,皆因敌情未定而倍增其险。若敌本虚晃一枪,我倾尽国力以应,则正中其下怀;若敌实藏杀招,而我犹疑不决,则恐」他再次深深叩首,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青金砖上,吐出最后四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祸起萧墙之内。」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陷入了绝对的死寂。连炭火似乎都停止了爆裂。只有阴影中,绍绪帝陡然变得异常粗重丶压抑的呼吸声,如同受伤的困兽,在空旷而昏暗的殿堂内回荡。无形的压力瞬间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邓修翼伏地的脊背上,也压在阴影中那双骤然收缩的瞳孔之中。
乌木簪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而驯顺的光泽。
长久的丶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阴影中猛地传来一声玉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伏在地上的邓修翼也不由抖了一下身子。
「祸起萧墙……好一个『祸起萧墙』!」绍绪帝的声音嘶哑丶颤抖,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亢奋,「满朝朱紫,食朕俸禄!议了半天粮饷兵马,竟无一人!无一人想到这一层!废物!统统都是废物!邓修翼……你很好!」
邓修翼感受到皇帝从御案后走了下来,接着邓修翼便看见在他手边的粉底皂靴,他听到了皇帝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如同毒蛇缠绕:「告诉朕……你觉得,这『萧墙之祸』,会从何而起?朕给你一个机会。」绍绪帝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平静,「你,邓修翼,即刻起秘密查探此事!朕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可调阅一切密档,暗询相关人员!朕要知道,东夷背后是谁!这『萧墙之祸』,藏在何处!」
邓修翼嚅嗫着嘴唇,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不愿?」皇帝问。
「陛下,奴婢遵旨。」邓修翼连忙回答。
「邓修翼你还记得朕让你当这司礼监掌印时,跟你说的话吗?」
「回陛下,奴婢终身不敢忘。」
「朕有时……真恨你!」
「陛下!」邓修翼抬起了头,眼中盈着微光,仰望着绍绪帝,「奴婢惟仰陛下一人怜惜!」
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绍绪三年八月廿四日,又仿佛回到了绍绪六年九月廿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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