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再上三立(2 / 2)
李云苏微微欠身,姿态恭敬,声音却清晰平稳,如玉石相击:「天一先生安好。晚辈此来,确有要事请教先生,关乎河东清誉丶书院根基,亦关乎……京师一位故人的生死存亡。」她开门见山,将带来的卷宗轻轻推至裴桓荣面前,「此乃袁次辅近月来数桩行事之实录,请先生过目。」
裴桓荣并未立刻翻阅,枯瘦的手指在卷宗封皮上轻轻敲击,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直视李云苏:「故人?是司礼监那位邓掌印吧?袁罡……见死不救?」他语气平淡,却一针见血。
「是。」李云苏坦然承认,「但袁次辅所为,远不止于此。」她条理清晰,语速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其一,弃邓掌印于陛下盛怒之下而不顾。裴世兄曾受邓掌印之托前往袁次辅宅邸求援,裴世伯亦前往,次辅大人都以恐引陛下猜忌更深,波及河东为由拒绝相助。
天一先生,晚辈记得三年前曾和先生约定,你我同盟。邓掌印为太子迁宫事,助力良多。此后,几次三番在朝中保了河东人氏。只说近处,他保沈佑臣大人,保姜白石大人。可谓,为同盟者,九死未悔。缘何袁次辅如此薄情?晚辈实在不明白。
其二,京察之中,袁次辅对姜尚书落井下石。姜白石大人虽非河东人士,但朝中无人不视之为河东一党。严首辅攻击姜大人,乃党派之争。缘何袁次辅廷辩亦进而弹劾?晚辈听闻,袁次辅欲以兵部侍郎付昭代姜大人,不知天一先生可知晓?
其三,坐视江南党借白石案猛攻刑部尚书张肃。白石案本是良妃所为,邓掌印为了保太子无碍,将此案定为良妃宫中绿枝丶周顺所为,良妃并未指使。这本是败局之中唯一生机。张肃大人不明就里,非要重审,三法司会鞫,徒生事端。
江南党以此为攻,本当大为警惕,即刻还击。袁次辅却毫无举措,晚辈亦不能明。次辅大人难道不知,小小白石可倾覆三法司,动摇河东根本,甚至动摇国本?不知天一先生可知晓?
其四,至于王存留太仆寺还是去户部侍郎位,邓掌印曾带消息出来,皇帝不意河东染指户部。晚辈仍不能明,逆向而行又有何益?如今马市已开,太仆寺卿之位于内牵涉马政,于外关联军力。如是重要之位,岂可拱手相让?不知天一先生可知晓?
李云苏略作停顿,目光更冷,「天一先生,袁次辅此等种种行径,恕云苏实在理解。他岂是『失控』二字可解?他意欲何为?河东,究竟是姓裴,还是姓袁?」
裴桓荣听着,脸色愈发沉凝,咳嗽声又起。李云璜适时递上一杯温水,目光在李云苏和卷宗之间逡巡,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更深了些。
此时,其实裴桓荣已经心中大震,姜白石丶张肃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王存的事,他早期参与过意见,后来听说皇帝不让河东人进户部后,裴桓荣其实已经给袁罡去信表明了态度,他没有想到袁罡依然一意孤行。
至于邓修翼,裴桓荣知道自己也有责任,袁罡来信时,裴桓荣也是踌躇。明知邓修翼是一个很好的合作者,便是碍于他是内宦的身份。裴桓荣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怎麽回复袁罡的,总之却是回答得有点暧昧。
待咳嗽稍歇,裴桓荣错开了李云苏的眼神,而是看向自己的孙子,声音低沉:「则序,你……也如此认为?」
裴世宪起身,躬身一礼,姿态恭敬却语气坚定:「祖父容禀。孙儿在京中,亲眼所见袁次辅所为,与三小姐所言,分毫不差。他放弃兵部姜尚书,此举已寒了许多官员之心。张肃张尚书乃祖父一手提拔的铁杆,如今身陷众人围攻,袁次辅却似束手无策?祖父,袁罡之心,实难猜测」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带着痛惜,「祖父一生心血,清誉与我河东基业,孙儿担心,恐会毁于今年之京察。」
裴桓荣闭了闭眼,枯瘦的手微微颤抖。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李云璜指节无意识敲击椅背的轻微声响。李云璜的眼神在裴桓荣痛苦的脸上和李云苏沉静的侧颜之间流转,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良久,裴桓荣睁开眼,眼中锐利不减,却蒙上了一层深重的疲惫与失望。他看向李云苏,声音带着一丝苍凉:「女公子,你今日来,是质问老夫用人不明,驭下无方吗?」
李云苏再次欠身,姿态依旧恭敬,话语却清晰有力:「晚辈不敢。晚辈此来,是恳请天一先生,悬崖勒马,拨乱反正。一来,邓掌印之危,确需朝局之事,转移皇帝注意力。二来,京察收尾在即,若河东再无有力手腕,则将崩局。尤其张肃大人之位,乃重中之重。请先生以裴党存续丶书院根基为重,以雷霆手段,重掌大局!唯有先生出面,方能号令群伦,保住张肃大人。」
她将「书院根基」四字咬得略重。
裴桓荣沉默着,目光在卷宗丶孙子恳切的脸庞以及李云苏那双清澈却带着巨大压力的眼睛之间游移。他看到了袁罡的野心与背叛,看到了裴党分裂的危机,也看到了书院可能被牵连的风险。更看到了眼前这个少女,已非池中之物,她的话语,既是恳求,也是不容回避的警告。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后,裴桓荣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萧索:「罢了……老夫……明白了。」他看向裴世宪,眼中带着托付的意味,「则序,研墨。」
裴世宪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立刻应声:「是,祖父。」
裴桓荣的目光最后落在李云苏身上,复杂难明:「云苏丫头,你……很好。比你父亲当年,更懂得……借势。」他不再多言,挣扎着坐直身体,枯瘦的手颤抖着,伸向了那支饱蘸浓墨的紫毫笔。
李云璜站在阴影里,看着裴桓荣提笔,看着裴世宪专注地研墨,看着李云苏沉静如水的侧脸。他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
他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定了李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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