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放了心魔(2 / 2)
李云苏将茶盏轻轻置于案上,瓷底碰触檀木,一声轻响在静室中格外分明。她未即刻作答,只柔声唤道:「二哥哥。」
此三字,不啻惊雷,轰然劈落李云璜心间!
他遽然抬首,眼瞳猛然紧缩,难以置信地望向李云苏。
二哥哥,这是英国公府内,独属于李云璜的称谓!非是那冷冰冰的「刘玄黼」!这石破天惊的呼唤,令他神魂俱震,周身气血似倒涌颅顶,复又顷刻冻凝。
她……她竟还认他?
认这个累得父亲丶长兄丶祖母丶生母……乃至满门倾覆的「二哥哥」?
李云苏迎着他惊涛骇浪丶几近破碎的目光,眸色澄澈而坚毅,无半分怨怼,唯余深不见底的心疼与磐石不移的确认:「扬州旧恙,早已无碍。」
她略顿,似洞悉他欲问未问之言,主动续道,「开封之事虽险,呛溺受寒,幸得裴世宪赶来救我。后又延请良医,悉心调摄半年有馀,未留咳喘沉疴。」
李云璜怔忡地望着她,唇瓣微颤,喉间却如被扼住。她非但认他,更将他悬心不敢问之事,坦然相告!那声「二哥哥」犹在耳际轰鸣,震得他心防摇摇欲坠。
「至于北狄,」李云苏见他神思恍恍,语气愈缓,带着抚慰之意,「苦寒之地,朔风砭骨。然托天之幸,严裹厚裘,未染风寒,亦未损及根本。」她甚至唇边漾起一丝极淡的丶试图驱散阴霾的笑意。
然此轻描淡写之语,非但未令李云璜释然,反如钥匙,骤然拧开了他心底囚禁恐惧与渴望的牢笼。他望着眼前比自己还小两岁丶却已饱经风霜生死劫多次的妹妹,望见她眸底深藏的倦意,望见她强撑的刚毅……
那声「二哥哥」带来的震撼与暖流,交织着积年的愧怍丶忧惧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渴盼,终是冲垮了他强持的最后一缕镇定。
他的声音带着陌生的哽咽与颤意,不再迂回,直问出那盘桓心底三载丶已成心魔的诘问:「……苏苏……」这久违的丶独属家人的亲昵称谓,自然而然地滑出唇齿,连他自身亦是一怔。
他顾不得了,急切地丶带着孤注一掷的求证之意问道:「……我……何时……方可离此三立?」
语毕,他死死盯住李云苏的双眼,心鼓如雷,似待最终之判。是续困此精致樊笼?抑或……
李云苏见他眸中翻涌的痛苦丶希冀与那声情急之下的「苏苏」,心中悬石终是落地。杏花眼中,眸光瞬间化作春水,漾着尘埃落定的慰然与不容置疑的笃定。
「二哥哥,」她再次清晰唤道,语声温婉却斩钉截铁,「但凭君意,随时可往。」
李云璜呼吸骤窒,恍若闻听天籁。
李云苏起身,行至他面前,微仰螓首,望着比自己高些的兄长,目光清亮如洗:「我们皆已长成。三立虽好,非兄久困之所。你我形容改换,已然不是当年形貌图上之稚子。我此次前来,二哥哥可能骤然相认?」
她语气笃然,隐有峥嵘之气,「行藏出处,二哥哥可自决之。而今三哥哥在北狄,二哥哥可想前往?抑或……与我同行返回保定?」
「随时可往……」李云璜喃喃复述此四字,如在确认不敢奢望之幻梦。
原来……原来她从未想过困他于三立!
从未将他视为需囚禁看守之棋子!
留他三立,是护持,是蛰伏,待他羽翼渐丰,待时移世易,待他……心志自坚!
三载隐忍丶压抑丶自弃丶樊笼囚鸟般的窒息……于此一刻,被这寥寥四字与那声磐石不移的「二哥哥」彻底击为齑粉!他苦心构筑的丶名为「刘玄黼」的冰冷甲胄,寸寸龟裂,轰然崩颓!
所有堤防彻底溃决。他猛地伸手,不再是踟躇畏缩,而是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丶近乎绝望的力量,紧紧攥住李云苏的双臂!
颀长身躯难以自控地剧颤起来,如风中残烛。滚烫的泪汹涌决堤,恣意冲刷着他苍白的面颊,不复无声滑落,而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丶混着呜咽悲鸣的恸哭。
「……苏苏……苏苏……」他一遍遍泣唤着妹妹的乳名,声线破碎嘶哑,似要将这三载未能出口的关切丶忧惧丶愧怍与那声被禁锢的「二哥哥」尽数倾泻。
他不再是困于身份的「刘玄黼」,他是李云璜!是李云苏的二哥!是终被她亲手自囚笼中释出的丶血肉鲜活的兄长!
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臂,如攥住世间唯一的浮木,将脸深深埋入,滚烫的泪浸透了她素色的衣袖。那悲声之中,是滔天之痛,是卸下万钧重负的虚脱,是迟来的丶属于李云璜的丶摧心裂肝的悲恸,亦有一丝微弱却终破土而出的微光。
很多年以后,每每李云璜一个人独孤地面对紫禁城里的一切时,他都会回想起绍绪八年元月廿三日的这个午后。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拥着白色的狐氅,扑扇的睫毛,含情的杏花眼,仰面看着他,叫他「二哥哥」。
那一刻,他所有的冰冷都会变得粉碎,只会温柔地回应她「苏苏」,然后以悲悯之眼,看待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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