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陆四死了(1 / 2)
绍绪八年,二月初四日辰时初刻,扬州城西陆四玉器作坊旧址
昨日的喧嚣与探访仿佛还在巷中回荡,今日的匠户巷西头却被一股浓重丶刺鼻的焦糊味和压抑的死寂笼罩。魏九功带着几名身着飞鱼服丶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赶到时,远远便看见那熟悉的巷口已围满了人,嗡嗡的议论声像低沉的蜂鸣。空气中弥漫着木炭丶织物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腥气混合的灰烬味道,令人作呕。
锦衣卫开道,人群被无声地分开一条通道。魏九功面无表情地穿过,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那一片狼藉的废墟。眼前哪里还有什麽玉器作坊?
只剩几根被烧得黢黑丶摇摇欲坠的梁柱骨架,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焦黑的瓦砾丶扭曲的金属工具残骸丶尚未燃尽的零星木料散落一地,地面覆盖着厚厚的灰烬和水渍。残垣断壁间,依稀能辨认出作坊和后面住宅的格局,如今却都化作断壁残垣,一片死寂。
旁边两户人家也被波及,墙壁焦黑一片,窗棂烧毁,所幸火势未蔓延开,但那景象也足以令人心惊。
废墟旁,江都知县张书琛正带着县衙的三班衙役和几个里长模样的人在忙碌,指挥着清理现场,记录着什麽。他身上的七品鸂鶒补服沾满了菸灰,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沉重的「哀戚」。见到魏九功一行人,张书琛先是一怔,随即脸上迅速堆起混杂着惶恐与沉痛的表情,小跑着迎了上来,深深一揖:
「卑职江都知县张书琛,参见魏公公!参见诸位上差!」
魏九功的目光在张书琛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张书琛感到一股无形的寒意从脊椎升起。魏九功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缓缓环视着这片焦土,最后才落回张书琛身上,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张知县,这是怎麽回事?」
张书琛连忙躬身,语速急促,带着沉痛的「自责」:「回禀公公!卑职有罪!卑职监管不力!昨夜……昨夜子时前后,这陆四家中突发大火!火势凶猛,等巡夜的更夫发现敲锣示警,卑职率衙役丶水龙局赶到时,整个宅院已是一片火海!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是真实的疲惫与后怕,「水火无情啊!卑职等拼尽全力扑救,奈何火借风势,烧得太快太猛……等火势扑灭,已是……已是无力回天!陆四一家五口,连同他作坊里的三个学徒……八口人……全都……全都葬身火海了!」他声音哽咽,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周围几个里长和衙役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补充着:
「是啊公公,火起得太突然了!」
「陆四那作坊里堆着好些木头料子和玉粉,沾火就着!」
「他家后院还堆着冬天取暖的柴火垛子……」
「唉,可怜啊,八条人命……」
「冬天天乾物燥,稍有不慎就……」
张书琛待众人声音稍歇,才抬头看向魏九功,脸上带着恳切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卑职已初步勘查,并询问了左邻右舍。昨夜并无异常响动,也未闻争斗呼救之声。想来……想来是陆四家中用火不慎,或是取暖的炭盆打翻,引燃了易燃之物……唉,天乾物燥,不慎失火,酿此惨祸!卑职失察,罪该万死!」他再次深深躬下身去,将「不慎失火」四个字咬得清晰无比。
魏九功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戴着一张精瓷烧制的面具。他背在身后的手指,在袖中极其轻微地捻动着。太巧了。巧得令人心头发冷。昨日刚查到陆四这条线,昨夜人就死绝了,帐册也烧光了。他目光扫过那片焦黑的废墟,又掠过张书琛那张写满「沉痛」和「自责」的脸。
「不慎失火?」魏九功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半点波澜,「一家八口,竟无一人逃出?三个学徒,皆是壮年小伙儿,也未能幸免?」
张书琛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腰弯得更低:「回公公,火势实在太大太快了!听邻居说,起火点像是在作坊深处,那火『轰』地一下就窜起来了,瞬间封住了前后通路。加上……加上是深夜,人都在熟睡,等惊醒过来,怕是……怕是已经来不及了。卑职也痛心疾首啊!」他这番解释,听起来也合乎常理。
魏九功不再追问,转向身边一名锦衣卫小旗,只淡淡说了一个字:「查。」
锦衣卫小旗领命,带着两名力士,无视张书琛和衙役,径直踏入废墟。他们动作干练,经验丰富,用佩刀拨开焦木瓦砾,仔细翻看地面残留的痕迹,检查门窗残骸的断裂处,观察墙壁烟熏火燎的走向。张书琛在一旁垂手侍立,脸上带着一丝紧张,但并未阻拦。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锦衣卫小旗回到魏九功面前,抱拳禀报:「禀公公,属下仔细查验过。火场确无明显外力强行侵入痕迹。门窗残骸多为火烧断裂,未见利器劈砍或强力破坏迹象。现场灰烬中亦未发现可疑凶器残留。起火点……确如张知县所言,似在作坊深处堆积杂物之处,有大量木料丶布屑丶玉粉燃烧残留,火势由此蔓延最快。周围邻居口供也基本一致,皆言火起突然猛烈,未见生人出入。」他顿了顿,补充道,「表面迹象,符合不慎失火。」
「表面迹象」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清晰地落入魏九功耳中。魏九功眼神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快得无人察觉。他看向张书琛:「尸体呢?」
张书琛连忙道:「回公公,八具尸首……已烧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为免惊扰百姓,也便于仵作勘验,卑职已命人将尸首运回县衙殓房。此刻仵作应正在仔细查验。公公是否移步县衙……」
魏九功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不必了。张知县。」他目光再次投向那片冒着缕缕青烟的废墟,声音平静得可怕,「既是天乾物燥,不慎失火,酿成惨祸,你身为父母官,当妥善料理后事,安抚邻里,严查城内各处火烛隐患,以防再生事端。好自为之。」
「卑职遵命!卑职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让此类惨剧再发生!」张书琛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连忙躬身应诺,语气斩钉截铁。
魏九功不再看他,也无视周围人群敬畏与好奇交织的目光,转身,带着锦衣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这片弥漫着死亡与阴谋气息的焦土。他面上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寻常的意外。只有跟在他身后最近的锦衣卫小旗,似乎感觉到这位魏公公周身散发的气息,比来时更加冰冷沉寂,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辰时末刻,御书房东暖阁,首辅严泰丶户部尚书范济弘觐见。
暖阁内,檀香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陈旧气息。绍绪帝斜倚在软榻上,半阖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沉香木念珠。户部尚书范济弘与首辅严泰屏息侍立,阁中落针可闻。严泰微微扫了一眼,邓修翼不在,在皇帝身边的是新的秉笔太监安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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