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2章 侯於赵指数(2 / 2)
侯于赵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当初的江南奴变,万历九年,朝廷废除贱奴籍制度,立刻马上,江南的奴仆们,就发动了操戈索契,不给契书就削鼻杀人,倒逼着乡贤缙绅们不得不配合政令;
另外一个例子,就是浙江还田,在浙江还田的过程中,乡绅们不得不配合朝廷的政令,不还田,代表着失去了朝廷暴力的庇护,刁民们」真的会杀了他们全家,而后逃之夭夭。
这其实也解释了为何乡贤缙绅们不怕朝廷的原因,朝廷山头多,跟九头蛇一样,而地方衙门里都是乡绅的人,这也是侯于赵反覆提及的乡官,他们明明没有官身,在地方上却拥有官员一样的权力。
可陛下就一个活生生的人,陛下的主张和立场之明确,已经反覆无数次的证明过了,关键是皇帝手里真的有京营,现在还有了边营。
以至于乡绅们,是真的怕皇帝,天下遮奢户一共八千家,真的能杀得完。
「所以,他们能够欺压百姓的根源,还是在大明朝廷?」朱翊钧眉头紧锁,他终于彻底理解了侯于赵。
「怪不得你侯于赵,总是把这些乡绅们当蛮夷对待,这不就是畏威而不怀德吗?」朱翊钧又仔细的思虑了一番,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彻底理解了侯于赵的思维方式,侯于赵和大明所有官员不同,他真的把乡贤缙绅们当蛮夷对待,这种思维方式,可以说是独一份的。
畏威而不怀德,蛮夷如此,这些乡绅们也是如此。
「陛下,虽然咱大明的乡绅们看起来有点差,但和泰西的封建领主们一比,那就是云泥之别了。」高启愚想了想,低声提醒陛下。
不要光看到大明,看看海外蛮夷这些封建领主。
乡贤缙绅就是再不好,和这些封建领主一比,那真的是云泥之别。
「比烂是吧!」朱翊钧差点被高启愚给气笑了,高启愚这话也是事实,就是大明朝廷势弱,乡绅们无法无天,也比泰西那套封建领主和包税制,强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包税制,简直是人间之恶的大集合。
「臣也不是要比烂,就是说有些现象,也可能是生产力低下才会如此。」高启愚连连摆手,他可不是为乡绅们开脱,更不是要比烂,大明是天朝上国,跟人比烂,那大明是自甘堕落。
他的意思是,生产力低下,也是这种现象的根本原因之一。
高启愚详细说明了自己的看法,除了生产力低下造成的局限性之外,他其实觉得,大明缺少一套对乡绅行之有效的规训制度。
这种规训制度的缺位,导致了这种乱象。
人是可以被规训的,同样,有些人也需要被规训。
朱翊钧和二位大臣商量了很久,结束了这次君臣之间的奏对,侯于赵通过侯于赵指数,解释清楚了他行为方式的逻辑,而且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认同。
而高启愚作为少宗伯,正在筹划建立一整套对乡绅们的规训制度。
很快,朱翊钧就察觉到了侯于赵和高启愚,不是忽然来这麽一下,而是早有准备,而且还不是他们两个人丶户部和礼部的想法,而是内阁丶六部的集体想法。
这本奏疏,背后还有首辅申时行丶次辅王家屏的影子。
申时行在第二天一大早,就立刻上了一份新的天变承诺,对六十四条天变承诺做出了修改,动作太快,显然是知道了奏对的结果,确定了圣意后,立刻开始推动。
这次的修改,其中变化最大的就是变得更加严苛。
比如,之前的稽税,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也就是说,在稽税这件事上,每一家都有两次的免死金牌可以用,但现在变成了一次,一次催缴后罚息,两次直接抄家。
之前催缴和罚息是分开的,现在是合为了一次,再犯就是抄家。
比如,之前关于还田,是积极配合,现在是主动改变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从配合改为了主动去做。
天变承诺,本来就是各地衙司拟好,让各地乡绅们签字画押,现在这种改变,变得更加严格了起来。
「如果朕是王次辅的手下,朕也会很厌恶他,不过好在,朕是他的上司。」朱翊钧也察觉到了王家屏的举动,王家屏不说话,而是把申时行写好的新天变承诺,原封不动的发给了地方衙司,让地方衙司去猜。
这种老派作风的官僚,是真的惹人厌,体会精神,到底体会什麽精神,全得自己去猜。
其实可以不猜,把王次辅的话当屁放就是,可是不把次辅的话当回事,连皇帝都无法做到。
王家屏干点什麽,朱翊钧都要仔细留意,而且王家屏人在松江府,他没有跟着回京,能够这麽快的转发新承诺,显然是早就收到了详规,就等着看侯于赵和陛下的沟通,是否顺畅。
「老派也有老派的好。」李佑恭低声说道:「地方上,就吃这套,话有的时候说的太明白,反而进退失据,失去了冗馀。」
李佑恭能理解王家屏这种做派,而且不认为王家屏这种装糊涂有什麽太大的问题,能把糊涂装明白,那也是本事,地方上,还真就只吃这一套。
「你说的有道理。」朱翊钧认可李佑恭的意见,朝廷还是需要一些这些老派的官员坐镇。
朱翊钧有些感慨的说道:「以前不这样的,以前先生有什麽政令要推行,都是直接面奏于朕,甚至还跟朕吵架,现在,阁臣们先派侯于赵来试探,试探成了再做,试探不成就不做,全因为朕对侯于赵的观感更好一些。」
人是个活物,就不可避免的有所偏私,在阁臣里,朱翊钧就最偏私侯于赵,因为他最危险。
因为侯于赵在浙江还田丶巩固还田,在朝推行一条鞭法,他还有要在天下还田均田丶改土归流丶一条鞭法,这些事儿,都是十分危险的。
侯于赵的圣眷最为恩厚,所以试探都是由侯于赵发起。
可万历二十年前,是不用这麽试探的,张居正都是直接了当的说,现在完全不会这样了。
「先生威权之盛,也不是现在阁臣可比的,也不能全怪阁臣们。」李佑恭提醒了下陛下,张居正和现在内阁的迥异之处,张居正不是宰相,是摄政变法,这非常的犯忌讳。
申时行没那个胆子,阁臣们都没那个胆子。
威权人物真的要有威权,对于朝臣们而言,陛下年幼能容得下一个张居正,现在陛下春秋鼎盛,陛下就是唯一的威权人物,绝对容不下另外一个摄政首辅出现了。
「李大伴所言有理。」朱翊钧摇头说道:「朕不是怪罪阁臣,不肯有话直说,只是感慨一二。」
王家屏的装糊涂作用,很快就体现出来了,各地方衙司,甚至不充许势豪们号丧。
各按察司收到王家屏的转发,仔细揣摩后,下章到各杂报诗社之中,不充许任何杂报发表任何反对丶诋毁新承诺的言论,否则,后果自负,至于究竟什麽后果,各按察司也没说,让杂报诗社的笔正自己去猜。
哭?哭也算时间。
连牢骚话都不让说,只能歌功颂德。
侯于赵丶高启愚二位圣眷正隆的大臣试探,阁臣幕后推动,各地衙司有序推行,新的天变承诺,很快就被确立了下来,整个过程十分的迅速。
地方衙司们对此事的推动热情,超过了朱翊钧的预料。
地方衙司不受尊重日久,这些握着印把子的地方官吏们当然要积极,因为这有助于地方衙司,恢复他们的威信。
地方衙司财政亏空,大明朝廷又不可能兜底,也根本就兜不住,光让地方衙司想办法,地方衙门也想对存量分配,而对存量分配,又是真刀真枪,刀刀见血的斗争。
地方衙司积极推动新天变承诺,并且藉此契机,收回部分下放给乡官的权力。
「陛下,大明整体是条条块块,具体地方,也是如此,这地方衙司也不是铁板一块的,也有利益之争,所以这些地方官吏才会如此的积极推动此事,我都活不下去了,管你死活。」张居正在皇帝来蹭饭的时候,从矛盾的普遍性,解释了这个现象。
死道友不死贫道,以前大家都吃百姓,现在皇帝握着精兵强将,就是不让你吃,那只能互相吃了。
「当然,地方上的事,臣不是很懂,具体可以问侯于赵,他真的很懂地方上的事儿。」张居正可以从矛盾说上解释,但具体到某件事上,什麽样的矛盾,如何斗争,他也是两眼一抹黑,不知其详,侯于赵对此倒是门几清。
朱翊钧摇头说道:「侯于赵跟朕讲,地方的斗争,比朝廷的还要残酷凶险数分。」
侯于赵讲过他在杭州府还田时候遇到的一些事儿,朝廷还要点脸面,地方斗起来,那真的是撕破了脸,今天还在酒桌上谈笑风生,明天抓到了实证,立刻开始拿人。
翻脸比翻书还快。
「先生对泰西情况怎麽看?」朱翊钧说到了奏疏里提到的事儿。
英格兰人均负担最重,是大明的七倍有馀,这还是礼部户部在估算的时候,尽可能的少估算岁收,多估算人口的结果,实际情况,可能更糟。
从数字上直观的反映出了英格兰人的负担是真的重。
张居正思索了片刻说道:「西班牙作为日不落帝国,日不落带给西班牙足够的荣耀和财富,可以让西班牙对内少收点税,所以西班牙是整个泰西,负担最轻的地方了。」
「可随着日不落的王冠逐渐褪色,恐怕这种局面,也会发生一些变化,但臣觉得就是再变,也不会是最差的那一个。」
「西班牙依靠着万民的力量,完成了再征服运动,只要这个根基在,万变不离其宗。」
从大明大臣们的视角去看,日不落的西班牙,完全有资格做大明的友邦,毕竟西班牙治下百姓们的负担,大约和万历维新之前的大明平齐,这至少能证明,西班牙朝廷还是有些道德的。
「至于其他的,一群蛮夷而已。」张居正对其他国别的评价,比如英格兰丶
法兰西丶尼德兰南北两部,都是一概而论,蛮夷。
英格兰现行一部律法,名叫《惩治流浪者和长期乞丐法令》,可以抓捕流浪汉和长期乞丐,到所谓的感化院和监狱里,服终身苦役。
圈地搞出了流浪汉,然后把这些流浪汉抓起来做苦力,形成了闭环。
要让张居正讲实话,他对这部法律的评价是:人类动物性的一种直观体现,更加明白的讲:就是进化不完全。
「臣这里也有一张表。」张居正对侯于赵指数,非常的感兴趣,他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让户部给了他一个图表,各省的侯于赵指数。
而各省的侯于赵指数,则是直观的反映出了大明发展的不均衡。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