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2章 心胄(下)(2 / 2)
裴液从绝境里映见过那个明透的自我,所以他掌握了这一式剑,以之审判了心境有翳的瞿烛。
如今姑射掌握了这一式剑,在姑射之天心面前,裴液当然也成了心境有翳的那个。
本来,除了明镜冰鉴,任何一颗凡心都不可能和姑射对抗。
如今这一剑映透了裴液的身躯,裴液寂然僵然,他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心有这样多的阴翳和空洞,简直如同蛀蚀多年的朽木。
大片的阴暗遍布身体,像是瘢痕和胎记,有的流动,有的浅暗交替,而更多的地方,是细小的丶密密麻麻蠕动的影子,如同成片的蛆虫。
几乎人生至此十八年,一切暗面的情感与思绪都同时苏醒过来,粘稠的潮水淹没了少年。
与姑射相比,坚强也化为软弱,果断也化为优柔,更不必说那些本来就阴暗的东西,贪恋丶逃避丶鲁莽丶虚伪丶恐惧……及至少年身上沉重而庞大的底色,沉在最下丶漫延最广,很多时候已令他感觉是自己生来的一部分。
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是这样庞大的一片影子。
悲伤,仇恨,孤独,迷茫。
裴液不知道瞿烛被这一剑斩心时是怎样的感受,这时候他已几乎窒息,五感之中都是粘稠而涌动的黑色潮水。
那些往日的旧影一个个在他感知中涌现,玩伴丶亲人丶长辈丶师友丶恋人……每一样他以为已经过去了的情绪都重新在心中爆发,整颗心从固体融化成沸水,然后剧烈地翻腾着,行将崩溃。
他实在没想到这一剑是这样强。
姑射一剑而来。
裴液没有一处能够动作,冰面之上,他身体已经残破,明净的部分碎裂,黑暗的部分腐蚀脱落,立如朽木。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明净之境中本来就不应当有影子,那一剑正合穿透自己。
但他想:『明姑娘看清这一剑了吗?』
『如果她没看清,自己最好尽量出一剑再死。』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还记得自己在做什麽。
——立于云海剑台之上,为身后的少女接姑射一剑。
你这一剑还没接住呢。
裴液猛地悚然,他抬起一颗残缺丑陋的头颅,两只炽如火焰的眼睛直直盯住了面前凌空而来的天人神姿。
一瞬间他明白女子为什麽请他来这里了。
当然只有面对姑射斩心之剑,你才能看清,自己心中哪里是腐朽丶哪里是虫蛀……哪里又是钢铁。
只有在这时,才能再次找回那时的心境。
你有什麽资格审判我呢?
我早知道我是孤独的了,我早知道自己迷茫。
我早知道自己敏感多情,容易伤心动摇,每次失败,心里都受到很大打击。
但该走的路我照样一直走,失败之后我也还是敢拔剑。
只要还有一件我要做的事情,就任由这些痛苦蹂躏我的心,牵绊不了我的脚步。
裴液仿佛在黑暗粘稠的潮水中看到无数大大小小的光点,全是他决心要做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将手伸向了其中一颗最明亮丶也最庞大的。
【诛·太一真龙仙君】
灿然的光明骤然燃烧起来,笼罩了一切,焚尽了所有黑暗与腐朽,尽管之后少年躯体也变得残破不堪,但剩下的部分确实明亮坚锐了。
所有一切的潮水,动摇不了钢铁。
只是一霎,姑射一剑掠来,裴液撤步横剑,少年与神女身形交错,「叮」然一声,在身躯焚尽之前,他截断了琉璃的剑势。
……
裴液醒过来,见自己正抱着腿坐在青石上,没有云海,没有姑射天心,白衣女子依然坐在面前,安静地看着他。
「……我摘取到那种心态了,明姑娘。」裴液一说话才觉嗓子湿哑,「你还好吗?」
明绮天只点点头,垂眸看着他:「很痛苦是麽?」
「什麽……」裴液下意识一抬手,才摸到满脸的泪痕。
他一下子沉默了,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窒息的后遗症。
他慢慢伸展开自己的身体,感受着夜风拂过颊面与身体。
「我大概理解了,明姑娘。无论情感如何摇荡,我会坚持做我要做的事……无论有多痛苦。」良久,他道,「我相信它可以凝为一枚剑态的。禀禄似乎已经在朝着心脏生长了。」
「很痛苦麽?」明绮天再次问道。
「是的明姑娘,因为它是要烧去你一切外层的情感,极尽痛苦之后,才触到最后炼出的那条钢铁。我把诛杀太一真龙仙君的信念放在了那里,一定是世上最坚固的内核了。」
他嘴巴讲话,面容却沉默,似乎还没从那种心境里苏醒过来。
「我想,也是要有一种志向,才能够立住一个人。」明绮天看着他道,「不过,关于这枚剑态,我想的有些和你不大一样。」
裴液深吸口气,打起精神:「什麽?」
「我觉得,它不应是你在痛苦中逼着自己去做的事情;而是身处痛苦时,想到它会笑一下,打心底愿意去做的事情。」
「……」
「它不应令你被火焰烧得残废,只留下一点钢铁,而是正因为有这条钢铁在,你的心不会被痛苦真正残害。」明绮天认真道,「人心里的不安是永远抹不去的,唯有给心套上一副甲胄,令其不会受伤害与动摇。此为『静守』。」
「……」裴液沉默良久,「但我没法去喜欢诛杀太一真龙仙君,明姑娘。我只是一定丶必须要去做。因为那就是我人生的目标和意义。」
「进去前我说给过你了,明姑娘。」他偏了下头,低声道。
诛杀仙君是一个冰冷的目标,裴液心中是同样冰冷的态度。
「我听到了。」明绮天道,「你说,如果不是为了杀雍北和仙君,你不知该何去何从。那,你没有和他人无关的丶只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吗?等有一天你真的仇恨已清,心里没有期待要做的事吗?」
裴液怔然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我想不到,明姑娘,我有很多事可以做,也有很多事应该做,行侠仗义丶帮助故友……但确实没有什麽事情,像仇恨这样催我肺腑。令我拼尽一切也要完成。」他抬起头望着夜幕,低声道,「如果有一天真的清完了仇恨,我也不知道我该去做些什麽。」
夜风清凉,自从离开奉怀以来,少年确实就像一片无根的浮萍,如果忽然将这两个目标拿掉,他就会忽然失去方向。
明绮天安静瞧了他一会儿,道:「同我一起呢?」
「……什,什麽?」
「我们可以一起啊。等你诛杀了太一真龙仙君,我们可以一起度日,每天游山,钓鱼,打牌,下象棋……不好吗?」明绮天认真道。
「……」
裴液定定地看着身前的天人般的女子,那双眸子清澈如水。
禀禄蔓延入心脏,每一记搏动都忽然变得十分鲜活。在这一刻,裴液才真正感受到这枚踏实而温暖的【心胄】,笼罩了他一切的孤独和不安。
(本章完)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