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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安达成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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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家方才用了药,好不容易才歇下,」陈待问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舒缓,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丶令人冷静的韵律感,如同在陈述一笔笔关键帐目,「这寒风刺骨的廊下,二位却在此争执……」他微微一顿,目光在安达那扭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在孙健紧握的拳头上扫过,语气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丶近乎叹息的遗憾,「……传扬出去,旁人只道我司礼监同僚操戈,不知体统,更不知……体恤上峰病体。岂不令人齿冷,亦令掌家……徒增烦忧?」

他没有厉声,也没有指责具体内容,只是平静地陈述后果。那「同僚操戈」丶「不知体统」丶「徒增烦忧」几个词,像几颗冰冷的算珠,精准地敲打在安达和孙健的心头。尤其是「上峰」的提法,明确点出了邓修翼高于所有人的地位,以及他们此刻行为对尊长的不敬。

陈待问说完,目光沉静地看向两人,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秉笔太监应有的丶不容置疑的权威,尤其是对品级较低的安达:「孙提督执掌东厂,事务繁巨;安公公掌礼仪房,年节将近,仪典更需精心。天寒地冻,二位在此耗费精神,实非本监之福。」

他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给出一个最合理的建议,「还是请各自回值房,安守本分为上。莫要在此,扰了掌家清静。」说完,他从容转身,步履沉稳,径直向朱原吉所在的内室走去,青色的袍角在寒风中纹丝不乱,自有一番清风明月的气度。

安达被陈待问那平静却隐含锋芒的话压得心头一窒,那句「同僚操戈」丶「徒增烦忧」和「安守本分」像无形的绳索勒紧了他。

孙健也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满腔怒火被那冰冷的「体统」和「上峰」二字,以及陈待问点出他东厂职责的话压了下去,只剩下憋闷和一丝被点醒的烦躁。他狠狠剜了安达一眼,从喉咙里重重哼出一股白气,猛地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安达独自留在冰冷的廊下,脸上阵红阵白,方才的狂怒被一种更深的忌惮和不安取代。陈待问那看似平和却字字诛心丶隐含命令的话,比孙健的怒吼更让他难受。他阴鸷地盯着陈待问消失在门内的背影,又望了望紧闭的内室门,最终咬了咬牙,也转身悻悻离开,脚步有些虚浮。

安达悻悻然离开司礼监,心头那股被陈待问压下的邪火和不安仍在翻腾。他低着头,脚步略显沉重地走在通往内廷的宫道上,盘算着如何应对眼前这纷乱的局面,冷不防前方传来一声温和的呼唤:

「安公公?这是往哪儿去啊?」

安达抬头,只见尚宝监掌印太监曹淳正站在一柄覆雪的宫灯旁,身着寻常的靛蓝蟒袍,脸上带着惯常的丶仿佛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平和笑意。曹淳年过五十,面皮白净,皱纹不多,眼神温润,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和气人。

安达心头一凛,面上却丝毫不显,慌忙紧走几步,在冰冷的宫砖上「噗通」一声跪倒,额头触地:「小的安达,叩见曹掌印!小的去尚仪局核对年节仪程,不想冲撞了掌印!」

「哎哟,快起来,地上凉。」曹淳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热,虚扶了一下,「年节事忙,辛苦安公公了。」他等安达爬起来,才慢悠悠地踱近两步,目光温和地落在安达犹带一次愤懑和不甘的脸上,像是闲聊般问道:「刚从司礼监出来?邓掌印的病……可有好转?咱家这心里,一直惦记着,前儿个还让人送了点老参过去,不知可合用?」

安达垂着眼,恭敬答道:「谢掌印挂念。掌家还是咳得厉害,精神短。您送的老参,小的替掌家谢恩了。」他心中却飞快盘算:曹淳和邓掌印素无深交,往日不过点头情分,掌印病重闭门,这位位高权重的尚宝监掌印连面都没露一次,只打发个小火者送了份不痛不痒的礼,此刻却做出这般「惦记」姿态……事出反常必有妖。

曹淳轻轻「哦」了一声,点点头,那温润的目光却像带着无形的探针,细细描摹着安达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静养好,静养好啊。只是……」他话锋似有若无地一转,声音依旧平缓,「咱家瞧安公公这眉宇间,似有郁结之色?可是在司礼监……遇着了什麽不顺心的事?不妨说来听听,咱家在这宫里头年头久些,或许能宽解一二。」

安达心里警铃大作,面上却堆起感激的笑容,连连欠身:「掌印关怀,小的感激不尽!小的伺候掌家,尽心是本分,哪敢有什麽不顺心!就是……就是忧心掌家贵体,愁得夜里都睡不安稳罢了。」他把话头死死扣在「忧心邓修翼」上,绝口不提廊下冲突和内心怨怼。曹淳这老狐狸突然的「关心」,在他听来,更像是在试探和挑拨。

曹淳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那双温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安达,倒也不是全无城府。「忧心掌印,是本分,难得,难得。」他赞了一句,话锋却像柳絮般轻轻飘开,带着一种旁观者的淡然,「只是啊,安公公,咱们在宫里熬了半辈子,都明白一个理儿:这宫里的天,说变就变。邓掌印若是一直这麽缠绵病榻……或是……唉,司礼监那地方,树大根深,枝繁叶茂,总要有个新主事的人。」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安达微微绷紧的下颌。

「掌印说的是。」安达谨慎地应和着,心中冷笑:来了!果然是要挑唆!他面上不显,只做洗耳恭听状。

曹淳继续用那拉家常般的口吻,如数家珍:「朱原吉丶陈待问丶曹应秋丶江瀛丶王昌,那是内书堂的顶尖人物,邓掌印心尖上的嫡传弟子;孙健,东厂提督,位高权重;蒋宁掌着内官监,王矩管着兵仗局;还有派出去管马市的那三个小子,叫什麽来着?」曹淳微微向前倾了一下身子,脸上依然笑眯眯的。

「陈相书丶鲁迪丶汪东。」安达不自觉的就回答了曹淳的问题。

「是了,都是邓掌印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干将。若是……真到了那一日,这司礼监的权柄,自然是由这些亲近得力之人接手。熬了这些年,也该轮到他们坐庄分果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他每说一个名字,都在安达心里投下一块冰。这些名字,确实像一座座大山,牢牢堵死了他的晋升之路。邓修翼的承诺,在这些人掌权后,还能作数吗?安达的心沉了下去,一股强烈的被排斥感和不甘涌了上来。

曹淳将安达眼中瞬间闪过的阴霾和挣扎尽收眼底,话锋却如游蛇般轻轻一滑,带着一丝近乎悲悯的疑惑:「不过嘛……世事难料。安公公,你说,若是邓掌印……他这病,竟又……熬过来了呢?」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让「熬过来」三个字在冰冷的空气中产生奇异的回响,然后才用一种充满诱导性的丶近乎耳语般的低沉声音问道:「你可曾细想过,陛下这次……为何独独让邓掌印在司礼监『闭门思过』?仅仅是为了一尊玉雕?」

安达猛地抬头,眼中不再是茫然,而是锐利的审视和深藏的惊疑!曹淳终于图穷匕见了!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声音带着刻意的困惑:「小的愚钝……圣心难测,只知是因那玉雕……犯了宫规?」

曹淳笑了起来,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和煦笑容第一次透出一点深不见底的幽微之意,像古井水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犯了宫规?这天底下的规矩,哪个不是陛下的规矩?陛下若说无妨,谁又能说有碍?安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他微微凑近安达,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仿佛洞悉了天机的力量,「真正让陛下不豫的……是邓修翼这个人啊。咱家在宫里伺候了快四十年,历经两朝,多少……能窥见一丝圣意流转。陛下……不喜一个『无欲无求』丶心思深如渊海丶却握着司礼监大印的人。这样的人,让陛下……觉得难以掌控。」

他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平和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番足以颠覆人认知的话只是随口闲聊。「安公公是明白人,在邓修翼身边这些年,他的手段本事,你应该比咱家更清楚。可越是本事大,心思深,陛下……就越难放心啊。」

安达的心跳如擂鼓!曹淳的话,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底某个一直不敢深想的角落。皇帝对邓修翼的那种又用又敲打的别扭,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从未敢往「不喜其人」这个层面去想!邓修翼的能力手段,他安达再清楚不过,正因如此,「无欲无求」才更显可怕。曹淳点出的这个理由,狠毒丶致命,且……并非全无道理!他至少信了三分!另外七分,是对曹淳动机的深深忌惮和怀疑——这老狐狸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所以啊,」曹淳看着安达脸上风云变幻丶惊疑不定,语气依旧温和得像在提点后辈,「这司礼监的家,以后到底是谁来当……远不是眼下看着那般板上钉钉。风云际会之时,未必没有后来居上者。」他轻轻拍了拍安达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让安达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安公公好像是朱庸老祖宗提拔上来的吧,是老祖宗的人吧?」

安达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咱家也就是看你今日心思恍惚,顺嘴这麽一说。在宫里讨生活,前程二字最是要紧,总得……为自己多留条路,多看几步棋不是?好了,咱家也该去给陛下回事了。」说完,曹淳脸上挂着那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不再看安达一眼,转身,步履从容地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缓缓走去,靛蓝色的袍影渐渐消失在覆雪的宫墙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安达僵立在原地,刺骨的寒风似乎都吹不散他心头的惊涛骇浪。曹淳最后那句「为自己多留条路,多看几步棋」和「后来居上者」,像魔音般在他脑中疯狂盘旋。恐惧丶不甘丶被点醒的惊悚丶对邓修翼失势可能性的重新评估,以及那被强行压抑却无法熄灭的野心火种,在他眼中剧烈地碰撞丶交织。

皇帝可能真的不喜邓修翼!曹淳的话,有真有假,但这条信息本身,就足以让他安达重新审视一切!他的前程……或许真的不能只系在司礼监那帮「嫡系」身上,也不能完全寄托在邓修翼飘摇的承诺上。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惊惧,有算计,也有一丝豁出去的狠厉。他不再停留,快步朝着尚仪局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却也更加……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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