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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太清楚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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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绪八年,二月初二巳时初刻,扬州知府衙门内堂书房。

门窗紧闭,早春的湿冷被炭盆驱散,只馀下暖意与压抑交织。红亮的木炭偶尔噼啪作响。漕运总督杨棠端坐客位主座,两淮都转运盐使顾仪望坐其下首。扬州知府杜昭楠作为主人,坐于主位对面。江都知县张书琛敬陪末座。

茶已换过两巡。杨棠放下青花盖碗,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瓷壁,眼皮微抬,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昨日风月无边楼,曹公公算是见着了。礼数周全,面上倒也客气。」他目光扫过顾仪望和杜昭楠,「只是,这趟差事,究竟意欲何为?诸位心中,可有计较?」

顾仪望抚了抚光滑无须的下巴,眼神锐利:「杨漕台问的是关节所在。说是查看织造丶盐务,可昨日席间,魏九功丶顾某还有杜知府,该报的都报了。曹公公听是听了,点头是点了,可……一句『咱家自会禀明陛下』,便再无下文。既未点出纰漏,也未索要细帐。这『瞧瞧』,瞧得未免太过轻飘。」他顿了顿,加重语气,「事出反常必有妖。」

杜昭楠接口,眉头紧锁:「下官也是这般想。若真是为织造丶盐务而来,纵使面上不显,私下也该有些动作。或是召见具体经办,或是调阅卷宗。可昨日散席后,曹公公径直回了馆驿,再无动静。今日更是闭门谢客,只留……」他语气一沉,「只留他那个乾儿子魏九功在跟前伺候。『乾儿子』三字,昨日才知,藏得够深!」

提到魏九功,顾仪望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带着懊恼和警惕:「应天织造,本就是内廷直接派在江南的眼线。如今又添了这层关系!魏九功在江南经营多年,人头熟,路子广。他如今跟在曹淳身边,寸步不离,这双眼睛,怕是不止盯着织造了。更何况,这魏九功本来就是曹淳的乾儿子,曹淳还用查织造事吗?」

张书琛躬身,声音谨慎地补充道「诸位大人明鉴。卑职昨日在末座,看得仔细。曹公公那眼神,扫过我等时,看似随意,实则深得很。尤其杜知府您提到『三年前』那场大寒时,曹公公搁在桌上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叩了一下。曹公公的手在袖子下藏得甚好,但卑职坐位置那个角度正好看到了。」他声音压得更低,「卑职斗胆揣测,曹公公此行,恐怕……非为眼前事。」

几位互相对视一番,他们昨天还真没看到曹淳手上的动作,张书琛这个补充太关键了。

「『三年前』……」提到绍绪五年,最气的莫过顾仪望。杜昭楠为了不让太子查到地,生生把祸水引导私盐贩子上,害他白白损失了二十多万。虽然后来杜昭楠带着扬州府治下的大小官员奉上了二十万的补偿银,但是顾仪望还是非常生气。

他脸色虽然不显,但眼底甚冷,「哼,又是三年前!这扬州城,怕是和这三个字犯冲!京里今年是京察大年,中枢斗得血雨腥风。严相前日密信,也只嘱我等『谨言慎行,勿授人以柄』。如今倒好,陛下把身边最贴心的曹大璫派来了,身边还带着个突然冒出来的乾儿子眼线!说是看盐务织造?我看,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目光扫过杨棠,落在杜昭楠脸上,语带深意,「当年太子在扬州出事,咱们几个,都是在场经手的。虽说后来圣裁已定,是『李逆作案』,我等也只落了个申斥罚俸。可这心里……谁能真正踏实?谁知道上面那位心里,究竟是怎麽想的?毕竟……天家父子之事,非我等外臣可揣度。如今曹淳带着魏九功来,魏九功又熟知地方,不得不防。」

杨棠面色沉静,手指在紫檀椅扶手上缓缓敲击:「顾运使所言,不可不虑。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陛下如何圣裁,非臣子所能妄测。我等只需谨记本分,办好差事。」

他目光转向杜昭楠,作为此地最高长官开始分派,「眼下当务之急,是安安稳稳送走曹公公。杜知府,」他看向地主,「你是扬州父母官。馆驿安全丶地方供奉丶曹公公日常行止,务必周全,务求『宾至如归』。」

「宾至如归」四字,重音在「宾」,暗示将其供起来,限制其接触。

杜昭楠立刻应道:「下官明白!馆驿已加派得力人手护卫,内外肃清。一应饮食供奉,皆由心腹经手,确保洁净丶妥帖。曹公公若有兴游览,路线也已规划周全,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杨棠又转向顾仪望:「顾运使,盐务乃国之命脉,亦是曹公公明面上要看的重点。帐目丶库房丶引岸,务必梳理清楚,随时备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增收的话,昨日既已说出,便要做到实处。」这是提醒顾仪望把帐面做得更漂亮。

顾仪望郑重点头:「漕台放心,盐务上下,早已整肃完毕。帐实相符,库银充盈,引岸畅通。曹公公若要看,随时恭候。增收一成,只会多,不会少。」

杨棠最后看向侍立的张书琛,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张知县,江都县治所在扬州城。城狐社鼠,三教九流,你最清楚。本督不管你用什麽法子,管好你治下的百姓,管好那些走街串巷的嘴。曹公公在扬期间,本城内外,本督不想听到任何不该听到的流言蜚语,尤其是……涉及过往的。」

这是最直接的封口令,针对绍绪五年。

张书琛感觉后背沁出冷汗,深深一揖:「卑职谨遵宪谕!卑职回去立刻召集三班六房,严加训诫,增派巡丁,昼夜巡查。定叫那些无事生非丶嚼舌根子的刁民,闭紧嘴巴!绝不让一丝污糟事,扰了曹公公清听!」

「还有那个魏九功,要盯牢。」杜昭楠对着张书琛关照了一句,「只怕曹公公自己不动,都是魏九功在外面跑。我们不能盯错人。」

顾仪望和杨棠都点了点头。

「卑职明白!」张书琛拱手道,「请大人放心!」

杨棠环视三人,总结道,声音低沉有力:「好。那便如此。各自用心办差。曹公公是明白人,魏九功再是地头蛇,终究也是内廷的奴才。只要我等将分内之事做到极致,让他们无刺可挑,无话可说,这扬州城,自然风平浪静。记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安稳送走,便是大功一件。诸位,好自为之。」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重的寂静。

杜昭楠站起身,对张书琛吩咐道:「张知县,速去安排,午时给馆驿送几道精致的淮扬小点,就说是本府一点心意,请曹公公尝尝鲜。另外,告诉黄老爷,风月无边楼那边,预备着,随时听候招呼。」

「是!卑职立刻去办!」张书琛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快步退下。

顾仪望也起身,向杨棠拱手:「漕台,盐务上还有些细处需再理一理,下官先行告退。」得到杨棠颔首后,顾仪望转身离开。

书房内只剩下杨棠和杜昭楠。杜昭楠对杨棠恭敬道:「漕台若无其他吩咐,下官也需去安排馆驿及巡防诸事了。」

杨棠微微颔首:「杜知府自去忙吧。本督在此略坐片刻。」

杜昭楠道:「是。漕台请自便,若需添茶,唤门外小吏即可。」他躬身一礼,也退出了自己的书房。

杨棠独自坐在客位主座上,重新端起那杯已微凉的茶,望着跳跃的炭火出神。暖黄的火光在他幽深的眼眸中明明灭灭,窗外扬州城的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得这方知府的书房寂静如渊。

绍绪八年,二月初二日未时,扬州城彩衣街附近,梁海歌宅子。

未时的日头透过低沉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些许昏黄的光线。魏九功带着两名精干的小内监,步履无声地停在了彩衣街附近一条小巷深处的一户宅院门前。这宅子不大,是典型的商人居所规制,青砖门楼不高,黑漆大门紧闭,门楣素净无饰,既无逾制的飞檐斗拱,也无彰显富贵的朱漆金钉,透着一种谨慎的低调。

此刻,这低调的门户更笼罩在一片肃穆的哀戚之中。门楣之上斜斜地交叉贴着两条褪了色的白纸,那是扬州一带家中新丧的标志。大门两侧,原本可能张贴门神或福字的位置,如今空荡荡的,只馀下浆糊残留的痕迹。门环上系着的一小截麻绳,在微冷的春风里轻轻晃动。整个门庭,寂静无声,与彩衣街隐隐传来的市井喧嚣格格不入。

一名随行的小内监上前,不等魏九功示意,便毫不客气地抬手,「哐哐哐」地用力拍打起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不多时,门内传来一阵迟缓的脚步声,接着是门闩抽动的轻响。黑漆大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布满皱纹丶神情悲戚的老脸,身上穿着半旧的灰布棉袄,臂上却缠着一道显眼的黑纱。

「您找谁?」老管家声音沙哑,带着戒备。

小内监下巴一扬,声音尖利而倨傲:「瞎了你的狗眼!应天织造魏公公在此,还不快叫你家主人滚出来迎接!」他刻意加重了「魏公公」几个字。

老管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惶,连忙透过门缝仔细瞧了瞧门外。当他看清魏九功那身代表内廷身份的暗色锦袍和身后随从的气势时,脸色瞬间白了,连声道:「公公息怒!公公息怒!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说罢,慌忙将门关紧,里面传来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大门再次打开。一个四十岁上下丶身形微胖丶穿着粗麻孝服丶头戴孝帽的男子快步迎了出来,正是玉肆老板梁海歌。

他面色憔悴,眼窝深陷,脸上带着失去至亲的悲痛和见到大人物时强装的镇定与惶恐。他对着魏九功深深一揖到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人梁海歌,不知魏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公公恕罪!公公快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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