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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多出点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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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曹淳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他突然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他端起手边温热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经风浪的沉稳:「九功啊,你想过没有,锁拿了梁海歌,然后呢?」

魏九功微微一愣,随即道:「自然是让他如实招供!邓修翼到底有没有买那个玉雕。」

曹淳放下茶盏,目光变得深邃:「是啊,他若咬死了就是那麽回事,我们锁拿了他,严刑拷打,他至死不改口,我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什麽?是邓修翼在京城自己买了那个玉雕,与扬州无关。」

魏九功眉头紧锁,等着曹淳继续说。

「但,如果反过来,」曹淳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若我们真撬开梁海歌的嘴,让他改口,说那玉雕并非他铺中所出。那邓修翼这玉雕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那不正好证明邓修翼欺君吗?」

「如果邓修翼真欺君了,是不是便要继续查这个玉雕到底是哪里出?谁送给的邓修翼?」

「是呀,儿子不正在查这个。而现在看来这个玉雕应该就是陆四的徒弟雕的。」

「可邓修翼从没到过扬州,他甚至连盛京的内城都没出过。」曹淳摇着头,对自己的乾儿子说,「九功啊,我已经老了,做不了司礼监掌印了。你是我唯一的乾儿子,便是我的亲儿。可你现在,人还在应天。我当下这麽费心吧啦去弄掉了邓修翼,会不会最终是给别人做了嫁衣?」

「乾爹!」魏九功瞳孔微缩,瞬间明白了曹淳真正的意图。

曹淳看着他的反应,继续道:「若梁海歌改口了,没有卖过这个玉雕,则邓修翼欺君,必死。而这个玉雕出自扬州,太子爷又到过扬州。这在陛下眼中,便是指认太子爷私赠邓修翼此物。可我们又有什麽实证,证明邓修翼与太子爷确有私交?这样的结果,是我们能查丶该查丶敢查,并且查出来之后能安然呈报御前的结果吗?」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你还年轻,没经历过隆裕朝末年到绍绪改元那几年,天家夺嫡的血雨腥风。那真是……步步惊心,动辄人头滚滚。多少自以为能左右逢源丶火中取栗的聪明人,最后都成了垫脚石,连个响儿都没听见,人就没了。」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钉在魏九功脸上:「九功,你记住,我们这种人,在宫里,在内廷,看着有些权柄,说到底,不过是主子脚下的奴婢。主子们斗法,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们能做的,是顺势而为,是锦上添花。在大势未明丶乾坤未定之前,妄图主动作为,甚至去掀开天家最忌讳的盖子……那是取死之道!」

「如今万岁爷膝下,只有太子爷这一位成年的皇子。」曹淳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不可闻,却字字如锤敲在魏九功心上。

「一方面看储位稳固,另一方面看天心难测。今日我们为了『查清』此事,步步紧逼。

「若结果是对太子爷有利,万岁爷又会怎麽想?会觉得我们尽力了?还是也会怀疑我们和太子有往来,便如怀疑邓修翼一般?

「反过来,若结果对太子爷不利,那是我们主动揭开了万岁爷或许不愿深究丶或时机未到不愿挑明的盖子,是僭越,是找死!

「若结果是对太子爷不利,且万岁爷也愿意动手,外朝的老大人们就会袖手旁观?太子不过就是和一个内宦勾结而已,能就此动了东宫之位?

「当老大人们出手之时,万岁爷又有了顾虑,最后不还是拿我们这些奴婢推出去顶罪?或说我们栽赃?或说我们疏忽?

「退一万步说,这次风浪我们都渡过过去了。等陛下百年之后,太子登基了,我可能也已经随着万岁爷走了,可你还在。太子爷又会如何看待你?他会不会觉得你此时所作所为,就是在刻意针对他?

「无论哪种结果,都是将我们自身置于险地,把未来的路走绝了!」

魏九功听得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曹淳之前脸上的「讥诮」到底何来。

他之前只想着查案,想着如何找到「真相」向皇帝复命,却从未将此事放在如此宏大而凶险的政治棋局中思量。此刻被曹淳点破,才惊觉自己方才锁拿梁海歌的建议,是何等的鲁莽和致命。

「那……那乾爹,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魏九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乾涩。

曹淳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似乎在权衡着什麽。

良久,他才缓缓道:「扬州这条线,烧了陆四,就是断了,没什麽不好。

至于梁海歌那边……我们此刻强行带去京城,动静太大,后患无穷。一动不如一静。

既然万岁爷圣虑深远,让我等来查,那我们就将扬州这边查到『死无对证』丶『线索中断』的实情,以及梁海歌『咬定京城买卖』的口供,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写成密折,快马递回京城。

如何裁断,是查是放,是深究是搁置,全凭万岁爷圣心独运。

我们……只做万岁爷的眼睛和耳朵,尤其是在这种……牵涉天家骨肉的事情上。」

炭盆里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得曹淳的脸半明半暗。厢房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那规律的丶轻微的敲击声,仿佛在计算着每一步的凶险与得失。

魏九功垂手肃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敬畏。

他终于明白了,在这深不见底的权力漩涡中,有时「不作为」,远比「乱作为」,更需要胆识和智慧。

「有时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更好。不是我们无能,而是他邓修翼手段更高!」曹淳仰倒在圈椅上,闭着眼睛对魏九功道:

「梁海歌这个人,该拿拿,该打打,该问问。最好不要改口,口供画押!至于陆四,以后没有了,以前也从来没有过。只说无名小工所雕,梁海歌进了货,绍绪五年三月卖给了邓修翼。这事,才算上善。」

曹淳睁开眼,道:「至于这扬州官场,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手脚,那便让他们多出点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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