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冷战与煎熬(1 / 2)
第三十二章:冷战与煎熬
夏侯靖的怒火如同腊月寒霜,骤然降临,将凛夜彻底封入冰窖之中。
昔日,虽非恩宠有加,但至少他尚存於帝王的视线之内,偶尔能感受到那份居高临下的温情。如今,却是彻底的漠视与放逐。赏赐的流水戛然而止,内务府送来的份例明显变得粗糙短少,连冬日应有的银炭供应都时断续续,送来的炭饼掺杂着劣质的烟炭,燃烧时爆出细碎火星,散发刺鼻气味,火盆里的火苗微弱如豆,勉强驱散房间一隅的寒气,却无法温暖他冰冷的手脚。
那份刻意为之的轻慢,如同一把无形的刀,缓缓切割着他早已残破不堪的尊严。
清影轩,这座原本清幽雅致的偏殿,如今更显萧瑟。院中那丛修竹在凛冽冬风中摇曳,竹叶枯黄了不少,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低语着无尽的孤寂。廊下悬挂的旧灯笼纸面泛黄破损,在风中孤零零地晃动,更添几分破败之感。
凛夜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本边角已有些卷曲的《诗经》,却久久未翻一页。烛火摇曳不定,映照出他苍白的面容,双眼下淡淡的青影诉说着连日来的辗转难眠。指尖触及书页的冰凉,他试图从古籍中寻求片刻的宁静,却发现字里行间总会浮现那不堪的记忆——萧执带着酒气的冷笑,夏侯靖充斥怒意与失望的锐利眼神,以及那夜在静思苑的锦被上无法洗净的丶象徵屈辱的痕迹。
怡芳苑,这个後宫中最热闹也最势利的角落,嗅觉向来敏锐如猎犬。皇帝态度的转变,如同最清晰的讯号,点燃了柳如丝丶苏文清等人压抑已久的嫉恨。他们曾因凛夜短暂的得宠而不得不收敛锋芒,如今终於找到宣泄的出口,迫不及待地将积攒的怨气化作尖刻的言语与行动,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群聚而来。
这日午後,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凛夜从藏书阁取了几卷关於地方水利的旧籍,沿着漫长的回廊返回清影轩。冬日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清冷地洒在光洁却冰冷的青石板上,映出他孤单而瘦长的影子。
长廊尽头,柳如丝一身鲜艳夺目的绯红锦袍,领口与袖缘绣着繁复的金线牡丹,在黯淡背景中摇曳生姿,故意挡住了狭窄的去路。
身旁跟着苏文清,一袭鹅黄锦衫,外罩狐裘披风,手中轻摇一柄素面玉骨扇,扇坠流苏晃动,看似雅致,却与这寒冬格格不入,更显刻意。
「哎哟,这不是咱们曾经风光无限丶引得陛下另眼相看的凛公子吗?」柳如丝语调扬得又高又锐,像是指甲刮过瓷器,声音在空旷寂静的长廊中回荡,立刻引来远处几个洒扫宫人偷偷侧目张望,「怎麽如今瞧着,脸色这般晦暗?衣衫也单薄了些。也是,没了陛下雨露恩泽,这宫里的花儿啊,谢得就是快。」他掩嘴一笑,腕间镯子叮当作响,眼中却满是淬毒的嘲弄。
苏文清「唰」地合上摺扇,用扇骨轻轻敲打掌心,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温软与惋惜:「柳哥哥说的是呢。不过有些人啊,本就是无根浮萍,凭着一时狐媚手段攀上高枝,如今摔下来,尘埃落地,也是理所当然。」他目光如针,细细扫过凛夜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色棉布常服,刻意停在衣肘处不易察觉的磨薄痕迹与下摆一道不起眼的裂口上,「只是可怜了我们怡芳苑,平白沾了些晦气,连带着咱们哥们几个,前些日子都彷佛被比下去了呢。」
凛夜面无表情,长睫微垂,遮住眼底情绪,彷佛未曾听见这些尖刻的言语。他抱紧怀中微凉的书卷,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微微侧身,欲从他们身边空隙绕过。长廊的石板冰凉刺骨,寒气透过薄底靴子直渗脚心,提醒着他此刻真实的处境。
「急什麽?」高骁壮实的身躯突然从一旁柱子後闪出,如同铁塔般堵住去路。他身着紧束的玄色武服,腰间佩着一柄镶嵌劣质宝石的短刀,显得气势汹汹。他下巴抬得老高,用鼻孔对着凛夜,冷笑道:「见了哥哥们,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忘了?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不懂规矩!怕是连爹娘都没好生教过吧?」
说着,他看似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手中那半盏早已冷透丶浮着茶沫的残茶顺势向前一泼。褐黄的茶水大半泼在凛夜右侧的衣摆和下摆,迅速氤湿了一大片,棕黄的水渍在洗得发白的青色衣料上格外刺目,残留的茶叶碎屑粘在布料上,狼狈不堪。冰凉的茶水瞬间渗透单薄布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让他小腿肌肉不由得绷紧。
赵怜儿不知何时也从拐角婷婷嫋嫋地凑了过来,手中一柄绣着蝶恋花的团扇半掩着口鼻,细声细气地惊呼,声音像浸了蜜糖却透着虚伪:「哎呀!高哥哥你怎麽这般不小心!瞧瞧这……凛公子身子骨向来弱,这大冷天的湿了衣裳,寒气入体可怎麽是好?真是……可怜见的。」他语调软糯拖长,眼中却闪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光,团扇轻摇,带起一阵甜腻的桂花头油香气,混着茶水的馊味,令人作呕。
凛夜停下脚步,低头看了一眼湿漉漉丶紧贴皮肤的衣摆,湿冷的布料带来的不适感蔓延开来。他缓缓抬眼,目光平静无波,越过眼前这些鲜衣怒冠的面孔,投向他们身後枯败的藤蔓,彷佛这些充满恶意的言语与动作都只是掠过耳畔的风,无法触动他分毫。「无妨。」他淡淡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半点波澜,「各位若无事,我便先回去了,书册需及时归置。」
这份近乎麻木的冷静与漠然,反而像一瓢冷水,浇在这些刻意寻衅丶期待看到他失态狼狈的人心上,激起更甚的恼怒。柳如丝艳丽的脸庞瞬间阴沉,朝地上啐了一口,声音尖利:「哼!装什麽清高!还以为自己是什麽金贵人物呢!不过是陛下玩腻了丢开手的玩意儿!识相的就该自己找个冷宫角落缩着,别在这儿碍眼!」
苏文清用扇子抵着下巴,凉凉补充:「就是!如今陛下连你的名字怕是都懒得提,夜夜笙歌,哪还记得你是谁?你还留在宫里做什麽?难不成还指望着那点旧情,能东山再起?痴心妄想!」
凛夜不再浪费一字,将怀中书卷抱得更紧些,彷佛那是唯一可凭依之物,挺直背脊,径直从高骁故意不让全的缝隙中挤过。肩膀与对方坚硬的臂膀擦撞,传来隐痛。身後传来毫不压低的讥笑声丶嘲弄的模仿语调,以及赵怜儿娇滴滴火上浇油的附和。他加快脚步,长廊的尽头彷佛被无形拉长,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刀锋上,沉重而艰难。
回到清影轩,他反手关上厚重的木门,将凛冽寒风与恶意一并隔绝在外。背靠冰凉门板,他闭上眼,长长地丶无声地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房间里依旧冷清空荡,炭盆中那点可怜的火苗已接近熄灭,只剩暗红馀烬,勉强散发一丝微温。他走到屏风後,动作有些迟缓地换下湿冷的衣物,触手所及,棉袍内里也有几处缝线松脱。他换上一件袖口磨得发亮的旧棉袍,系带时手指因寒冷微微发颤。坐回书案前,摊开的书卷字迹模糊,他无心再看。
窗外竹影疯狂摇曳,映在单薄的窗纸上,张牙舞爪,如同窥伺的鬼魅。
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几乎每日换着花样上演。送来的午膳晚膳时常是明显迟了许久的,食盒入手只有微温,打开来,米饭结成硬块,菜肴油腻冰冷,青菜发黄,有时甚至能看出被人动过筷子的痕迹;洗漱用的热水总是最後才送到他这偏远的角落,往往只剩温吞,水面飘着可疑的浮沫,带着一丝铁锈或皂角的怪味。
夜深人静时,窗棂会突然被不明来处的小石子「啪」地击中,尖锐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惊心,有时一夜数次,让他从浅眠中惊醒,心脏狂跳,再难入眠。他试过向内务府当值太监平静反映,却只换来对方眼皮不抬的敷衍:「呦,凛公子,如今各处用度都紧,您就多担待些吧。」甚至有一次,一个年轻太监一边剔牙一边明目张胆地嗤笑:「凛公子如今这境况,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作甚?有得用就不错了。」
语气中的轻蔑与不耐,像细针扎在他早已麻木的心头,刺痛细密而持久。
凛夜独自待在愈发清冷丶彷佛被时间遗忘的偏殿角落,如同一个隐形之人。房间的陈设简单至极,且因长期疏於细致打扫,家俱表面蒙上薄薄一层灰尘,光线照射时清晰可见。书案上的笔墨早已乾涸凝固,紫毫笔尖硬结,砚台里残存的墨痕龟裂出细密纹路,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偶尔会拿起毛笔,蘸了清水,在废纸上试图临帖,却发现手腕无力,笔画虚浮,连思绪都凝滞冻结。身体上的寒意尚可凭意志忍受,但心灵上日复一日的孤寂侵蚀丶无处不在的轻慢屈辱,却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他知道,这一切的源头,是夏侯靖那日不容分说的误解与彻底的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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